知音杂志 2023年6月·月末版
2023-06-27 16:54 知音官网发布
六旬“壁虎人”悬崖植梦：负芒披苇，春山在望
文/凌全涵
2023年2月28日，林云喜获得2022年度“感动重庆十大人物”。林云喜来自重庆市巫溪县的宁厂古镇，由于几千年的熬盐历史，20世纪砍树烧火、上山挖土，导致当地山体石漠化，经常发生泥石流，村民不仅非常穷困，还常常面临着生命的威胁。文/凌全涵
林云喜先是一个人上山种树，用铁锤炮钎砸开坚硬的石头，种下一棵棵树苗，让石头山变青绿。之后，他又和村民、工友们向悬崖峭壁展开决战。险不惧，累不怕，踩穿百双鞋，磨破手脚掌，为每一条石缝装满生机……
一念执着：一个人也要上山种树
1996年春天，林云喜和妻子忙完地里的下播，和妻子商量栽树的事情。妻子胡光宣说：“那可不是几亩地，那几百亩的石头山，要栽树太难了。”“再难也要栽，栽一棵算一棵。不栽树，再过几年土地都没有了，人就会饿死。”林云喜目光坚毅。
林云喜1956年出生在重庆市巫溪县下堡镇金狮村。金狮村背靠陡峭的大山，此地曾因制盐过度砍伐，山上只剩下光秃秃的石头，连草都没有，只要下大雨，金狮村一带就爆发山洪，冲垮村民房屋，还将附近田里的泥土冲得干干净净。村里人只好重新挖土填田，并埋下农家肥养土，等待来年再耕种。
可是村民们等来的，往往是再一次的山洪和泥石流冲刷，粮食减产甚至颗粒无收。
林云喜的祖父辈就经常讲述栽树的好处，他家早年被山洪和泥石流冲垮后，爷爷、父亲等人就在房前屋后栽上树，树渐渐长大，能挡住一些山上掉落的泥石。林云喜耳闻目染，从小就懂得植树的重要性。
1979年，林云喜经人介绍，和邻村的胡光宣开始交往，胡光宣人漂亮、性格温和、勤劳、肯吃苦。1981年两人结婚，次年女儿林选泉出生。后来又有了儿子林选洲，一家人生活更加捉襟见肘。
为了生计，林云喜每年在田地下种之后的六七月份，外出打工赚钱。春秋和冬季，是植树的好季节。受父辈的影响，林云喜也喜欢上山栽树。日复一日，他家附近能栽树的地方都栽上了树。
1994年夏天，因为连下暴雨，家人都没有出门，下午时分，林云喜突然听到了一种异样的响声。“不好了！山上有响声，不对头，快跑！”林云喜话未说完，眼疾手快的他一手夹着一个孩子，妻子跟着他磕磕碰碰地冲出门往外跑。
由于连续几天大雨，引发山体滑坡，靠近山体的几户人家，有的房子已被山体冲垮，人跑得快，可牲畜就遭了殃，辛辛苦苦养肥的家禽和牲畜被滚落的泥石流淹没。
事后，望着被暴雨冲刷得只剩下裸露的坚硬地表的田地，看着乡亲们哭泣绝望的模样，林云喜心里很痛。暴雨把田地的泥土冲刷走了，长此下去，村里连旱地都会保不住，没有地种庄稼，将来人的口粮都会成问题。“要是在山上种树，就不会有这么大的损失了。”林云喜皱着眉头说。妻子劝他：“你少操点心，山上种树有多难啊。”
1996年春天，上级领导鼓励村民上山栽树，并免费提供树苗。这与林云喜的想法不谋而合。可妻子依然劝林云喜：“你别吃力不讨好。”然而，林云喜并没听妻子的。当他在村里邀约人一起去栽树时，大家却都不吭声。林云喜一脸无奈地告诉大家：“不改变环境，子孙随时都有丢命的危险！”
为了鼓励大家和他一起上山栽树，林云喜决定给大家做个示范。他从林场背回松树苗，天还没亮，就带着干粮，背着工具和树苗上山了。
第一天，林云喜先用铁锤炮钎找小的石头砸，砸开能见到土后，再深挖出树坑，栽上苗。干了一天，从山上下来，林云喜双手掌心满是血泡，累得翻身都困难。妻子劝他：“这样累下去，身体能扛住吗？”林云喜说：“休息一晚就好了。”
第二天凌晨三点多，林云喜摸黑走出房门，将矿灯戴在头上，拿着锄头去翻地。到天亮时，他已经翻完好几块地，再折回村，背着树苗继续上山栽树。“你好歹多吃几口饭，中午在山上饿。”胡光宣叮嘱他，给他的水壶里灌满了水，又将锅里煮好的土豆抓了几个，塞进他的背篼。
负芒披苇：与坚硬的石头对垒
一晃两年过去了，小小的松树苗在光秃秃的石头山上显得格外绿，林云喜看了，很开心。
有一次，林云喜正全神贯注地栽树，谁知他站立的上方有一块十多斤的石头滚下来，重重地撞到林云喜。他眼前一黑，栽倒在地。
等林云喜睁开眼，时间约莫过去一个多小时。他强忍剧痛往山下挪，回到家已是晚上七点多。妻子掀开他衣服一看，惊呆了：背部一片紫黑色，中间鼓了个大包。“我去找人，送你去镇里诊所看看。”妻子脸上露出焦虑的神情。林云喜摇摇头，咬着牙说：“被石头砸了一下，去医院也没用。”
金狮村外出的路崎岖不平，正常人都要走近三个小时，林云喜知道自己根本就走不了那么久。“你多给我揉揉药油。”他嘱咐妻子。读初中的女儿林选泉见状被吓哭了，说道：“爸爸，你不要一个人去山上嘛。”“不栽树不行啊！”林云喜对女儿说。
村里人听说林云喜被石头砸晕，有的送来几个鸡蛋，有的送来一包面条，年纪大的老人们七嘴八舌劝说他：“后山栽树是好事，但工程太大了。”
林云喜在家休息了三天，妻子守在家里三天。第四天一大早，他又背着工具上山了。
看见丈夫这么辛苦，胡光宣想办法买回一块便宜的偏肥猪肉，炒出一点猪油后，留下肉块给他补充营养。儿子年纪小，总是喊要吃瘦肉，女儿说：“爸爸栽树那么累，肉留给爸爸吃。”林云喜让妻子把碗里的肥肉炸干油，撒上盐，给俩孩子吃。家里的10多亩地，只能交给母亲和妻子一起打理。
有一次，林云喜八十多岁的老母亲感冒引起高烧，又吐又泻。家里没有任何药，送去镇里至少要三四个小时。林云喜一大早就上山了，妻子要去找他，来回路上就得几个小时。“我不要紧，就是受了冻。”母亲看见儿媳着急，反过来安慰她。情急之下，胡光宣请来邻居帮忙守着婆婆，自己一路小跑去镇里请医生，原本三个小时的路，胡光宣只用了一个多小时。打了针，吃过药，婆婆的情况稳定了一些，胡光宣也松了口气，这才发现自己的脚发软。
林云喜回来后，母亲告诉他：“今天多亏了你媳妇，她去镇里把医生接家里来了。”妻子抬眼望着他，有些不满：“老人家年纪太大了，家里得有人，你要栽树我不反对，但起码要让我喊得应。”
女儿和儿子都很乖巧懂事，放假回家，女儿带弟弟去地里帮妈妈挖土豆，站着挖不动了，就跪在地里用锄头挖，一满筐背不起来，就背半筐。
林云喜春秋冬三季栽树，夏季施肥除草浇水维护，栽下去的树，一点一点地长高长大，蔚然成林。有的人看到他栽种的树苗成活了，也纷纷劝说家人加入植树的队伍。在林云喜的带动下，有许多外出打工的村民也陆续回家加入了义务植树队伍，金狮村三百亩石头山变得青绿了。有了树，泥石流的情况得到缓解，旱地泥土流失的情况也好转了。
栽树的这几年都是义务劳动，家里经济捉襟见肘。1999年，林云喜跟熟人去北京搞室内装潢。2001年，女儿高中毕业，考取省内一所师范院校。一家人喜上眉梢，可女儿却放弃上大学，瞒着父亲去深圳打工。家里经济条件不好，她想早日打工赚钱。林云喜在北京打工两年，得知女儿放弃上学以后，他很自责，觉得是自己拖累了女儿。
2001年春天，家乡猫儿背林场招收植树工人，并开出五元一天的工资。林云喜带着工友一起进山栽树，这一栽就是好几年。妻子念叨：“栽树工资低，你不如出去打工挣钱。”可林云喜偏就喜欢栽树，看着金狮村后山成林的松树，他心里欢喜。
这年冬天，林云喜和工友们住在一间废弃的房子里，半夜被瓦片砸到头，痛醒后才发现外面下了冰雹，冰雹砸坏了屋顶部分瓦片，被褥被淋湿，林云喜和工友们只得在角落里生了一堆火，坐到天亮。
林场面积大，离家远，为了节省时间，林云喜和工友们就吃住在山上，条件异常艰苦。有时，山上光秃秃的风特别大，火总是聚不拢，导致锅里水烧不开，面都煮不熟，他们常年饥一餐饱一顿的，林云喜胃部出现了问题。2007年，因为患了严重的胆汁反流性胃炎，林云喜不得不回家看病休养。
金狮村自然环境恶劣，不通公路，从村里走到镇里，要三四个小时。这一年，妻子娘家大姐建议他们搬到自己村里，一起有个照应。林云喜女儿外出打工，将工资寄回家盖房子。每次收到女儿寄回来的钱，林云喜心里就内疚、自责，他跟妻子说：“女儿是受了我的拖累，要不然，她也毕业上班了。”女儿得知后，一再强调说：“爸爸，你不要自责，是我不愿意读书，能出来打工我很开心。”见女儿这么说，林云喜心里多少有些慰藉。
2008年下半年，林云喜通过吃药治疗，病情渐渐好转，他又回到林场继续栽树。几年下来，猫儿背林场也新生了一片绿色。
春山在望：有树，才有家
2012年，巫溪县官山林场得知林云喜在石漠化山上栽种树木成活率高，特意请他传授经验，并招收他为林场临时工。官山林场面积上千亩，林云喜接到的任务，就是在一千多亩石漠化的山上栽树。这边林场一带的山体，多半是陡峭的，垂直高度300米，悬崖绝壁上连人站立的地方都没有，要在这样的石头山上栽树，难于上青天！
林云喜妻子阻止不了他，就搬来他的大姐当救兵。大姐知道盐厂后山一带很陡峭，中梁水库两边更是危险，死活不同意他上山，可林云喜不为所动。
林云喜组织村里50岁以上的七十多人跟他上山栽树。为保证工友们的安全，他选择蛇形路线绕路上到山顶，远远望去，他们就像是贴在山壁上一样。这样的路，每个人背的泥土很少，还要背水泥和沙石，一天要上下山往返二三十次。
到达悬崖顶以后，林云喜看了看深不见底的悬崖，下面是奔腾的江水，稍有不慎，掉下去人就会被冲走。“我们只能用绳子放人下去。”他把绳索绕在腰间，打了死结，山顶留四五个人一起拉着绳索，慢慢地将他放到半山腰。林云喜就这样悬空在半山腰砸石头，砸出窝坑，之后再栽树。
可万一掉下去，一家老小怎么办？很多人心里开始打起退堂鼓。
第一天，二十多人轮流挂在悬崖上，只砸出十几个坑。砸好了坑，工友们用蛇皮袋装上土、水泥、沙石，将坑里倒上土，栽上树苗，外围用调好的水泥沙石打上围子。为节省时间，林云喜和村民扛着塑料布做成的“帐篷”上山，带上铁锅、干粮和水，一住就是好几个月。
夏天，山上蚊子多，他们就用荆棘条缠起来燃烧驱蚊，有时老鼠和蛇钻进帐篷，在人脸上爬，胆子小的，吓得发出尖叫。冬天，刺骨的寒风一吹，帐篷有时被吹翻，人睡在露天的“床”上被冻醒。
林云喜经验再多，事故还是防不胜防。人一多，砸石头时，山顶上的石头松动往下滚，砸到人身上满是伤痕。有一次，和林云喜一起砸坑的工友，被滚落的石头撞到腿，他本能地抬腿后撤，脚底的石头跟着松动，眼看就要滚下山，林云喜手疾眼快，一把拉住工友一只脚踝，附近工友赶紧过来帮忙才没让他掉到悬崖下。这样有惊无险的事情常常发生。
2014年冬季的一天，白天阴沉沉，晚上下起了鹅毛大雪，不一会就下了厚厚的一层。睡到半夜，林云喜和四个工友合住的帐篷被大雪压垮，五个人一起被埋在帐篷里。林云喜醒来后，用手摸附近的人，对方发出哼哼声。一位工友带着哭腔：“今天我们是不是交待在这儿了？”林云喜安慰他：“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，别怕！”他们被雪埋了四五个小时，才被救出来。
妻子胡光宣听说这事后，一定要跟林云喜上山，他拗不过，只好同意。胡光宣爬在陡峭的山壁上，得步步小心，每走一步，脚下的石头纷纷往下滚落，她感叹栽树人真不容易，也拿定主意：不下山了，留在山上给他们做饭。没有水，她就接石缝里的山泉水；没有柴，她就满山找能燃烧的枯树枝。晚上冷，她就在帐篷外生起火堆。有的山上连枯枝也没有，他们就从山下买木炭背上山烤火取暖。
林云喜和工友们栽树的足迹遍布猫儿背林场、盐厂后山、中梁水库、凉水井等地，他们还把中梁水库的边缘也栽上了树，有了树，水库的水呈现一片浅蓝色，周围的树影倒映在水里，像一幅水墨画。
2012年以来，林云喜带领平均年龄50多岁的100余名农民，在垂直高度300米的悬崖峭壁上栽树，种下1000多亩近7万株树苗，给荒漠山野换上了绿装。如今，后溪河宁厂古镇段两岸崖壁上共完成栽植19万余株苗木，综合成活率达到95%，植被覆盖率由20%提升至40%。
2016年夏天，林云喜和妻子正在地里除草，妻子突然腹痛难忍，额头的汗水流成了线。林云喜背着妻子回家，找了一辆摩托车将妻子送去医院。医生说：“阑尾炎，要立即手术。”看着妻子被推进手术室，林云喜一阵后怕，幸亏自己在家！
2017年6月，胡光宣为了家里买肥料卖农产品方便，买了一台电动三轮车。学习骑车时，他不小心摔到路边近2米的深沟里，手肘脱臼、手腕骨折、鼻子旁边皮肤裂开、脚踝骨折、头盖骨撞得凹进去，头部进去了沙子，后来手术沙子没清理干净，经常头痛，记忆也大不如从前，走路还一瘸一拐的。妻子摔伤干不了重活，林云喜忙完田里的事，又忙着上山栽树。
女儿和儿子都结婚有了孩子。儿子想让爸爸妈妈一起去广东深圳带孙子，林云喜放不下山上那些树，每天都要去山上查看，枯死的，及时补栽上苗。不得已，儿子只能让父亲一个人留在家里。
林云喜每次和妻子、孩子打电话，他滔滔不绝地说起金狮村，后山上的松树有30厘米大了，都已成林，一排一排的，看着就喜人。女儿笑着说：“爸爸三句话不离他栽的树，什么盐厂后山的树啦、中梁水库啦、猫儿背林场啦，我都知道他要说什么了。”
林云喜舍不得离开家，仅有的一次出去游玩，还是女儿和儿子强行要求的。2022年春节期间，一家人去了巫溪红池坝滑雪场，看着孙辈们在滑雪场游玩，林云喜饱经沧桑的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。
因为长年在山上种树，林云喜落下一身病。即使如此，林云喜还是上山当起了义务护林员。
在20年时间里，林云喜带队在垂直高度300米的悬崖峭壁上栽树，把绿色扎进石缝里，让森林“长”在肩背上。人们称他是“壁虎人”，而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：“树就是我的命根，有树就有好生活。”
2023年2月28日，林云喜获得2022年度“感动重庆十大人物”，组委会给予他的颁奖词是：“你说，有树，才有家。所以，你胸怀大山的坚毅，险不惧，累不怕，踩穿百双鞋，磨破手脚掌，为每一条石缝装满生机。你和树一起，把根深深扎进悬崖峭壁，让草木蔓飞，春山可望——赤诚照青山。”□
编辑/陈洪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