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村官妈妈的13年：一锤一镐凿开世界的门
涂筠 大平

       在贵州省罗甸县沫阳镇麻怀村，党支部书记邓迎香是个奇迹般的存在，她没什么文化，却用13年的执着开拓，硬是凿出并拓宽了一条通往山外的隧道，带领贫穷的村民致富奔小康，成为令人尊敬的当代“女愚公”。然而，在亲生女儿袁洪梅的眼里，邓迎香却曾一度不是一位好妈妈——
       外来媳妇不信邪：开山凿路勇战贫困
       “妈，为啥别的孩子都在家玩，只有我要去替你凿隧道？”2011年2月初的一天晚上，14岁的袁洪梅哭着向妈妈邓迎香伸出自己的双手。见那双原本白嫩的手青一块红一块，虎口处开裂的口子还在渗血，邓迎香的鼻子酸了——女儿原本是她的心头肉啊！疼在女儿身上，也疼在她这个母亲的心上……
       邓迎香1972年出生于贵州省罗甸县董当乡，因父亲身体不好，家里姐妹多，她上完小学就辍学了。19岁时，邓迎香与家住麻怀村的袁端林相爱。为此，父亲气得动手打她：“你傻了吗？我们家早就通电了，麻怀村还在用煤油灯照明！”妈妈也苦口婆心地劝她：“麻怀村的山路太难走了，你将来生了儿子，连儿媳妇都难找啊！”“再穷的地方，只要人肯干，总会有出路的。”要强的邓迎香撂下这句话，毅然嫁给了袁端林。
       现实很快给了邓迎香当头一棒。1993年7月的一个晚上，3个月大的儿子突发高烧，夫妻俩发疯般地背起孩子就往山外的医院跑。可是盘山路异常难走，还没等他们翻出大山，孩子就停止了呼吸。那一夜，邓迎香和袁端林的哀号声响彻山谷……
       自此，邓迎香恨死了那座大山，也后悔嫁到麻怀村。直到1997年女儿袁洪梅出生后，邓迎香才觉得日子有了盼头。丧子之痛，让邓迎香萌发出凿山开路的念头。毫无意外，大家都认为她是异想天开。
       在洪梅很小的时候，邓迎香就告诉她：麻怀村距沫阳镇不远，却被一座大山隔成了黔南山区的深度贫困村，全村130多户都是贫困户。因出村必须花两三个小时翻山越岭，而且山路险峻，村里几乎每户人家都有牛马被摔死，60岁以上的老人们不敢再出门，孩子们要到十来岁才有体力走到山外的学校上学。
       小洪梅所不知的是，那时候，为了多挣钱，妈妈邓迎香将家里的黑猪养得肥肥的，结果却无法运出去卖，只能由爸爸宰杀后分成块，再一点点背出大山去卖。这样下来，一头猪要损失好几百元。
       1999年，国家实施农网改造，可电线杆和变压器却运不进麻怀村。不甘心“望电兴叹”，村里决定顺着村南面那个近30米深的狭窄溶洞，开凿出一条隧道，已是村妇女代表的邓迎香第一个举手赞成。
       此后，邓迎香将女儿托付给公婆照看，和其他村民们凑钱买来大锤、钢钎等工具，通过“放爆竹听声音”的土方法确认打洞的方向，每天三班倒，打下来的石头，都由村民们用手相互传递出去。
       在邓迎香的带领下，大家共同努力，2001年冬月二十四，一条全长216米、宽1.2米、高1.3米的隧洞终于打通了。原先出村子要花两个多小时，现在钻洞走出村子，只需15分钟，麻怀村也因此通了电。
       与此同时，邓迎香生下了小儿子。为让妻子和儿女过上好生活，考虑到留在村里没什么发展，袁端林选择到贵州省贞丰县的一家煤矿打工。
       天有不测风云。2004年，袁端林因瓦斯爆炸意外去世。邓迎香的天塌了！娘家人心疼她，劝她离开麻怀村，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。邓迎香舍不得孩子们，也舍不得这里淳朴的乡亲，她强忍悲痛，努力生活。
       三年后，邓迎香与村主任李德龙重组家庭。李德龙的前妻几年前意外摔入沟里死亡，留下两女一子，当时都在上初中。善良的邓迎香将好吃、好喝的都留给了继子女。一次，见她将最好的床单和棉被铺到姐姐的床上，自己床上却用旧的，小洪梅吃醋了：“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？”见女儿哭着跑回房间，邓迎香心里又痛又愧疚。家境贫寒，她无法一碗水端平，只能委屈亲女儿。让邓迎香深感欣慰的是，继子女都很懂事，李德龙也对她的儿女视如己出。
       不久，为了让继子女能有钱上高中，邓迎香几次去银行贷款，可惜因种种原因未能如愿。后来，邓迎香坚持供大继女李琼上了职业高中，继子则在初中毕业后参了军，她本人也于2009年光荣加入了中国共产党。
       比“愚公”更笨的妈：拓宽隧道连通世界
       邓迎香一直省吃俭用，还经常教育女儿要节约，可她对三个继子女很大方。继子结婚时，考虑到他在四川省成都市安家(儿媳是成都人)，邓迎香拿出家里的全部积蓄，加上亲戚们的份子钱，又在银行贷款6万元，终于凑了10万元给继子装修婚房。
       2010年，大继女李琼和来自江苏的女婿决定在国庆节结婚。结婚前，男方按照当地风俗送来八万八千元彩礼，邓迎香一分不要，反而还倒拿出2万块钱给继女陪嫁。这一次，连李德龙都蒙了，邓迎香却说：“女儿嫁得远，咱们不能让她空着手去婆家。”李德龙热泪盈眶，乡亲们也纷纷感慨：“没几个人像你邓迎香这样当后妈的。”袁洪梅暗地里责怪妈妈“偏心眼”。然而，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，不久后，因为姐姐结婚，妈妈又做出了一个让人惊掉下巴的决定！
       国庆节当天，由于李琼是麻怀村第一个穿婚纱的新娘，乡亲们都来看稀奇。不巧，因前一天下雨，隧道内积水很深，李琼只能脱下高跟鞋，掀起婚纱，弓着腰走进隧道。当新娘新郎走出隧道时，邓迎香看到继女洁白的婚纱上沾满了泥水，女婿也变成了泥人。
       “都怪隧道太窄了，让女儿大喜的日子如此尴尬。”邓迎香又恨起这条小隧道，不由得对身边的李德龙脱口而出：“隧道还是不方便，我想把它拓宽，让汽车开进来！”“你怕是疯了吧？”李德龙难以置信。
       晚上，听到邓迎香的这个打算后，袁洪梅也惊呆了：“妈，你为什么老想着隧道？”邓迎香掷地有声地说：“因为妈妈是共产党员，必须要带头！”接着，她告诉女儿原委：“去年，李大叔家盖房子，水泥只能运到隧道口，再一包包搬进村，成本高了一倍。前段时间，小袁买了一床席梦思，却抬不进隧道，只能走山路，害得崭新的席梦思被树枝和石头划得不像样……”说到小袁，邓迎香又告诉女儿这样一件事——
       小袁的老婆晶晶是河南省商丘市人，两人在外打工时相爱。谈婚论嫁时，晶晶父母来到麻怀村，在过隧道时，被碰了好几次头，鞋子上也沾满了泥，他们因此不答应女儿的婚事，硬将晶晶拉回家关了一个月。后来，晶晶死活要和小袁结婚，两位老人怕外孙被麻怀村困住，执意将外孙户口上在了商丘。
       不止小袁，还有好几个男青年因女方或女方家长嫌弃麻怀村太穷，从而导致他们的爱情破碎。村里的光棍逐年递增，以至于有儿子的家长们都心急如焚，又无可奈何。
       听了妈妈的讲述，袁洪梅这才明白了隧道拓宽的重要性，可她还是不相信妈妈真会去做这件事，觉得妈妈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而已。
       哪知，邓迎香说干就干。第二天，她就自己抡起铁锤去凿隧道。三天后，李德龙看不下去了，和妻子一起干了起来。夫妻俩凿了一个星期后，觉得进展太慢，决定开会动员大家一起干。第一次开会，几十人和邓迎香夫妻吵了一下午，没人愿意再吃一遍打隧道的苦。邓迎香不放弃，一一列举隧道“造的孽”。
       因为她说的都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实，接下来，有村民开始加入他们的队伍。邓迎香趁热打铁，白天打隧道，晚上挨家挨户地做大家的思想工作。终于，在她锲而不舍的劝说下，更多村民聚到了隧道内。
       大家商议后，都认为用原始的方法凿隧道效率太低，于是，邓迎香主动垫付了1万元钱，租来空压机，买了炸药和一辆二手拖拉机，村民们也纷纷提供相应的工具和设备。此后，为筹备后续资金，邓迎香夫妻多次去找镇里、县里的领导，总共“缺勤”一个月。
       不料，有少数凿隧道的村民竟对此有了意见：“邓迎香整天不打隧道到处跑，这不公平！”邓迎香有苦难言。为不影响大家的积极性，她让放寒假在家的袁洪梅顶替自己去出工。妈妈几乎是“命令”她打隧道，袁洪梅只得同意。谁知，第一天打隧道，她就因搬石头弄伤双手，因此有了本文开头的情景。
       看见女儿受这份罪，邓迎香的心都碎了，她不敢表露出来，只有含泪做女儿的工作：“洪梅，打隧道是造福子孙后代的事，将来你也受益啊！”见女儿脸上还是不情愿的表情，邓迎香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。
       所幸，袁洪梅只是嘴上发发牢骚，之后又日复一日，代替妈妈打了整整一个寒假的隧道。每当回到家看到女儿疲惫的样子时，邓迎香都背着她悄悄抹泪。
       女儿替自己出工后，邓迎香全力以赴找资金。领导们都对她的魄力刮目相看，尽力在物资上帮她。几位在县城开车的麻怀村民赶回来义务拉渣土，大继女李琼和她丈夫也捐出了1万元，用于拓宽隧道。
       为支持妻子，李德龙主动揽下炸隧道山石的危险活。一段时间后，他的双耳都被震聋了。邓迎香心疼得大哭，儿女们都求他别再干了。李德龙知道妻子和孩子们在关心自己，因听不见他们的话，他大声说道：“你们别担心，我耳朵聋了也照样打隧道！”开弓没有回头箭，邓迎香抹了把眼泪，又和丈夫继续打隧道。
       见邓迎香一家为打隧道吃尽苦头，村民们也都铆足了劲。邓迎香更是带头苦干，硬是将20斤的铁锤用得只剩8斤，两米长的钢钎磨损到只剩两尺。
       功夫不负苦心人，2011年夏天，隧道被加宽至5米，高度提升到3.5至5米，能通载重5吨的小货车。
       隧道通车那天，邓迎香兴奋地在隧道内昂首挺胸走了几十个来回，村民们激动得喝酒欢庆，在外打工的人特意赶回来庆祝，称邓迎香是当代“女愚公”。
       邓迎香不知道“愚公”是何意，便悄悄问袁洪梅，袁洪梅解释后，又补上一句：“妈，你比愚公还愚！”邓迎香心酸了，因为打隧道，她欠女儿更多了……
       隧道拓宽后，邓迎香的空闲时间多了些。袁洪梅建议妈妈趁机提升自己，邓迎香欣然接受，一有空就看书识字，遇到不认识的字就用手机拍下，回家问丈夫和女儿。渐渐地，她用手机发短信完全没有问题了。
       重村民轻女儿：致富路上山花烂漫
       2013年，深得民意的邓迎香光荣当选为麻怀村村委会主任，她更加忙碌了，村民们大小事都爱找她。
       深冬腊月的一天晚上，一对闹离婚的夫妻来找邓迎香诉苦。邓迎香劝他们不要离婚，并“现身说法”：“大家都知道我们家很和谐，却不知我多年来处处小心翼翼，凡事都将他前妻的三个大孩子放在前面，经常委屈自己亲生的……”
       原来，为了维护这个大家庭，妈妈独自承受了许多不易和辛酸，而自己还曾多次误解妈妈，想到这些，袁洪梅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……
       一次聊天时，邓迎香向女儿倾诉自己的压力：“隧道通车后，大家的家禽家畜和瓜果蔬菜是能变现了，但村里的青壮年村民都在外地打工，留下很多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。我得想办法发展产业，带领乡亲们致富，可是我没文化，不知该从何做起。”“妈，你行的，别忘了你是女愚公哦！”面对女儿调皮的鼓励，邓迎香笑得很开心，又增添了几分自信。
       四处考察学习后，邓迎香说服大家因地制宜，养土鸡、黑猪，还说动了村里几位在外乡打工的“能人”返乡，办起了麻怀村第一个种植专业合作社，种铁皮石斛、种蘑菇……合作社初见成效后，邓迎香又开展规模经营，动员村民将土地流转，并到合作社务工，年底还能分红。随着村里产业逐渐做强，回乡就业的村民越来越多，大多数群众得以脱贫。
       2014年底，袁洪梅从学校放假回家时，见隧道口挂着一条红色横幅，上面写着：“衷心感谢邓迎香改变家乡面貌！”她惊讶不已，连忙打电话给妈妈。邓迎香赶来后，首先让大伙儿把横幅拆下来。再询问后，她才知道，原来，大家都很感谢她为村里所做的一切，他们还说：“我们本村人都没想到打隧道、脱贫，你这个外村来的媳妇，竟然把村子建设得这么好，我们不知道怎么表达感谢，才这样做的。”
       邓迎香的眼眶湿了，她动容地说：“一碗水只够我邓迎香一个人喝，一桶水够我们一家喝，只有一口井的水才能让全村人喝。感谢大家相信我，我一定尽力为麻怀村挖好这口井。”听到妈妈这番话，袁洪梅心潮澎湃，感受着乡亲们对妈妈的尊敬和爱戴，她第一次觉得，身为邓迎香的女儿，很自豪！
       2016年10月，邓迎香被推选为麻怀村党支部书记。她深知肩上责任重大，更注重带领村民脱贫致富。然而，前行的路上也有很多波折。2017年初，邓迎香在村里发展鹌鹑产业时，因不懂技术，死了些鹌鹑。所幸，县农委领导及时派来技术员，帮大家渡过了难关。
       2017年夏，村里运送一批黑猪肉去上海。由于飞机延误，猪肉到上海时，部分已发臭，被对方要求承担一半损失。一些村民因此为剩余的生猪销路而发愁，邓迎香也急得连觉都睡不着。后来，她到周边多家企业和单位，一头一头地往外推销生猪，最终帮大家成功地卖出去了。之后，邓迎香汲取教训，筹钱为村里买了一辆冷藏车，杜绝了此类事情的再次发生。
       为了让村民多挣钱，邓迎香借助村里距“中国天眼”只有7公里的地理优势，带动村民发展乡村旅游，建了几家“农家乐”。她还成立了“迎香劳务队”，专门在附近镇里或县里接建筑工程，让男人们闲时去干活，这样他们一天能赚两三百元。
       邓迎香为麻怀尽心尽力，麻怀也积极回馈她：从2013年开始，她先后荣获“全国三八红旗手标兵”“全国消除贫困奖感动奖”“全国社会扶贫先进个人”“全国最美家庭”“五好家庭”等荣誉。
       在获得“全国脱贫攻坚奋进奖”时，邓迎香光荣受到了习近平总书记的接见。2017年10月，邓迎香出席党的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期间，习总书记听完她讲述开隧道的经历后，亲自赞扬她：“不容易，这是愚公移山精神。”更让邓迎香自豪的是，2018年的国庆宴会上，她又荣幸地见到了习总书记。
       2018年秋，袁洪梅考取了贵州省黔南民族医学高等专科学校。不久，邓迎香因工作突出，获得县委奖励的1万元奖金。袁洪梅高兴地让妈妈用这1万元来改善生活，但邓迎香却将钱全部捐给了村里条件差的村民。对此，袁洪梅轻描淡写地说：“我不意外，谁让我的妈妈是‘女愚公’呢？”邓迎香笑着流下了眼泪。
       远离家乡，袁洪梅想家时就给邓迎香打电话，可邓迎香总是很忙，有时没聊上几句就说：“要是没什么事就挂了，我一个月要用好几百的电话费呢。”袁洪梅开玩笑说妈妈小气，邓迎香也不生气。
       一天，一位村民有事，邓迎香给他拨去电话，足足聊了一个小时，正好在家的袁洪梅噘着嘴巴怨妈妈“重村民轻女儿”，邓迎香哭笑不得：“你这丫头净胡说，乡亲们问我问题，我当然要说清楚。”“哎！您甭解释啦，反正你都是‘村民的事情放在第一位’，我永远排在后面。”知道女儿是故意的，邓迎香笑了。
       2019年参加国庆大阅兵庆典时，邓迎香第四次见到习总书记。在阅兵现场，她应中组部邀请观礼，还应国扶办邀请登上“脱贫攻坚28号彩车”。在彩车上，邓迎香欢笑着朝大家挥手！见此情景，守在电视机前的袁洪梅比妈妈还要激动、自豪……
       如今，在邓迎香的带动和村民的共同努力下，麻怀村已成为“省级文明村”，村民人均年收入从2011年的800元增加到现在的1.3万元，全村约四成的家庭有小轿车，还有近30个孩子考上了本科和研究生。而在隧道没打通前，麻怀村没出过一个大学生。
       值得一提的是，因2018年央视《焦点访谈》节目报道过麻怀村，当初反对女儿婚事的晶晶妈妈在电视上看到女儿家新盖的房子，老人特地给邓迎香打电话，说隧道拓宽后，她放心女儿在麻怀村扎根了。不仅如此，老人还让女儿把外孙的户口迁回了麻怀村。
       在接受本刊记者专访时，邓迎香欣喜地说，继子女都很孝顺她，就在前几天，大儿子和大女儿已给她和丈夫订了机票，要带他们去海南三亚旅游。
       当地各级领导们也很关心邓迎香，得知她儿子在打工，女儿也快大学毕业了，问她有没有需要解决的困难，邓迎香说：“没有。”她希望孩子们靠自己的能力找到好工作，也相信，孩子们都会支持她的选择。

编辑/涂筠